论中国现代小说象征品格及其意义向度 / 施 军
原载《文学评论》2011(2)::66-69.
【内容提要】中国现代小说象征化创作,在文本形态上表现为主题意旨的哲理性、情节内容的暗示性和表达方式的诗意性。象征化创作使现代小说走向对人类整体生存境遇的思考和人生普泛意义的追寻,使文学欣赏从直观感受走向联想感悟的审美愉悦境界,并对新时期以来的小说创作具有积极意义。
中国现代作家对小说创作象征化的追求,可以说贯穿现代文学三十年始终。《狂人日记》作为现代第一篇白话小说就“达寄托(symbolism)之旨趣” ,含有“淡淡的象征主义的色彩” ,五四时期的王统照、俞平伯、瞿世英等许多小说家,也都表现出吸纳象征诗艺的用心,《雪后》、《花匠》、《荷瓣》等作品均旨在表达对“象外之义”的追寻。20 世纪 30、40 年代的老舍、沈从文、张爱玲等小说家都普遍对象征表现出热情,尤其是萧乾自命其小说为“象征篇”。象征诗艺与小说创作的联姻,成为现代小说艺术发展的重要一脉,呈现出独特的艺术品格。现代小说象征化创作既不同于浪漫主义狂欢式抒情,也不同于写实主义的平面直观呈现,小说象征化创作,在文本形态上表现为主题意旨的哲理性、情节内容的暗示性和表达方式的诗意性。现代小说象征化创作,对于推动现代小说审美变革以及小说现代性品格的建立具有重要的意义向度。
一
现代小说象征一般不重事象与事实的描摹,而在于从具象到抽象的提炼,在于表层情节之外的哲理性表达。有论者评论美国霍桑的小说“他用事实与人物代表抽象的奥义。他的意思是在以实质的偶像表示抽象的意思” 。“他的作品,大部分的意旨不在于故事的本身,却是在显示另外深处的某一个世界的影像,或是那些普遍的理念……” 。霍桑的小说(比如《红字》)在当时被当作象征化作品的代表,评论者看重的就是他的小说表层情节之外的深刻的抽象奥义、普遍的人生哲理,即如端木蕻良所说的作品背后的“潜流”。这一“潜流”以普遍性为内核往往蕴含着超越时空、超越民族的义理,因为“普遍”,所以没有意识形态上的分别。现代小说象征所追求的往往是有关人类具有普适性的哲学命题,所以,鲁迅评论俞平伯的《花匠》并不在意是一个平常的花匠修剪花枝的故事,而是“以为人们应该摒绝矫揉造作,任其自然” ,钱钟书的《围城》并不是专注于描写特定环境特定人物为满足,而像他自己所言:“我想写现代中国某一部分社会,某一类人物。写这类人,我没忘记他们是人类,只是人类,具有无毛两足动物的基本根性。” 这些人物从根本上“不过代替抽象的事情,或仅作为一类的代表” 。作者“旨意”在于探索具有哲学意义的人类生存状态,“围城”的象征寓意也暗含了这点。沈从文对王统照小说象征的评价更是以“哲学的”象征抒情来予以肯定。而他自己以构筑希腊“人性小庙”为象征体,来作为他对理想的“人生形式”的隐喻。透过表层情节外象追逐小说内蕴是小说象征的任务。老舍就说:“故事的出奇,不如有深长的意味。” 因此要求作家与读者“养成对事事都探求其隐藏着的真理的习惯” 。对深层意蕴的孕育与普遍哲理的追求是小说象征的主要目的。因此我们说作为小说的象征化,具象中蕴含着抽象,表层情节中暗寓着深层义理,是现代小说象征的首要品格。
情节内容的暗示性是现代小说象征的又一特点。暗示性是现代西方象征主义所孜孜以求的,马拉美等人在他们的诗论中反复强调,因为象征主义试图建立思想的知觉化,使思想穿上有意味的可触摸的形式外衣,在朦胧的形式之下,文本内涵意旨只能是暗示性的溢出。现代小说作家对小说暗示性的强调,一方面由于象征在本体意义上构成的外象与内蕴双层结构关系,使内在意旨只能通过暗示的方式表现,同时由于西方象征主义诗学的影响,推动了这一象征品格的确立。被郑伯奇称为“在理论上,他接受了人生派的主张;在作品行动上,他又感受着象征派,新罗曼派的魅惑”的成仿吾,非常强调小说的暗示性。他说:“文艺的作用总离不了是一种暗示,能以小的暗示大的,能以部分暗示全部,方可谓发挥了文艺的效果。”他对那种以平实的记事手法写成的作品,认为是“以全部示全部”,“便是劳而无功了” 。他还以显露与潜隐的关系辩证地阐明暗示性的重要,并抨击自然主义的直露:“艺术的真的生命,不在它所露出的小部分,而在由这小部分所暗示给我们的全部。这小部分不是艺术的真目的。我们求这小部分的完全,是以对于全部暗示之程度为标准的。浅薄的自然主义,硬是要和盘画了出来,那真是劳而无功的事。” 成仿吾仅创作了四篇小说,却几乎每篇都流溢着象征的色彩,在他所描写的具象的“小部分”之后,却暗示着深刻的内蕴。老舍也承认“暗示是个好办法,它能调剂写法,使不至处处都是强烈的描画,通体只有色而无影” ,老舍的《微神》、沈从文的《看虹摘星录》等小说,不在于写实场景的展示,而在于象征世界的营构,读者要在飘渺朦胧的暗示中去揣摩作品的意蕴,去破译大海之下八分之七的“冰山”的真面目。暗示性“使描写显得细腻,比直接述说还更有力”。因此有论者直言“小说的暗示,是小说的真实精神,没有暗示,就是没有精神” ,而且指出“做小说不难,要使这暗示深切地中入读者心坎之中,才是难事。”暗示性是象征本体又一精义所在,现代作家对暗示性的强调,不仅是作为小说表现手法一种的肯定,更是在象征诗艺这一背景下的理论观照,成仿吾等具有小说象征写作实践的作家积极倡导,不难看出他们对暗示性的关心正是站在象征主义的艺术门槛上作出探索的。
表现手法的诗意性是小说象征化的又一品格。小说象征在手法上表现出的含蓄、蕴藉、凝炼、跳跃与抒情,正是诗对小说文体的强力渗透。传统的写实主义的小说,往往追求故事的完整性、背景的具体性与人物的真实性,在小说整体结构上表现出完善美。然而自詹姆斯以来,却开拓了小说艺术的另一路径,将小说创作上的“注意力”“由情节引到情绪,由戏剧引到诗感上面去” 。此后的伍尔芙、普鲁斯特等作家发展这一路向,逐渐形成淡化情节、淡化人物性格,注重人物心理情绪的开拓具有抒情性的艺术特点。有论者评论法国象征小说家纪德的创作:“其中并无确切的故事与外在情节,它们的魅力存在于暗示。作者使现实精炼成只留下一种回忆、一种香味” 。这正是诗的境界。小说象征追求一种情绪,追求一种摸不着看不见的“香味”,追求一种诗意。20 年代李劼人在介绍法国自然主义以后的小说时,干脆就将象征色彩较浓的小说称为“诗情的小说”,作者议论说:“大概象征派的小说,一大半都带有诗的意味,我们竟可大胆地说它是来自诗中。”作者举象征派小说作者撒曼与尔尼叶为例,说撒曼的小说“不专意在描写一件人间的实事,多是叙说一种迷离的梦幻,完全是抒写诗人的感情” ,作者还具体分析了尔尼叶小说《火把》的象征诗性。现代小说象征的诗性品格无疑成为现代小说创作的重要表现,很多小说家既注意小说象征深层哲理性的营造,也注意到了小说表达层面诗情因子的孕育。沈从文评论王统照的小说“同他那诗一样”,《黄昏》、《一叶》所具有的“‘哲学的’象征的抒情”“实为其他作家所不及” ,这里沈从文用“‘哲学的’象征的抒情”概括王统照小说的特点,既指出哲理性特点又注意到了诗的抒情因素。唐湜称《伍子胥》是“一个完熟而透明的果子” ,汪曾祺则说废名“他用写诗的办法写小说,他的小说实际上是诗。他的小说不注重写人物,也几乎没有故事” 。刘西渭指出沈从文“是抒情的,然而更是诗的。……《边城》是一首诗……” 。司马长风说“诗是文学的结晶,也是品鉴文学的具体尺度”,张爱玲的《金锁记》,总体象征和细节隐喻,更是精妙绝伦。我们可以说现代小说诗性因子是象征化的结晶,它也是我们探寻小说象征尤其是现代意义上的小说象征的尺度。小说象征的诗性品格成为小说象征艺术大厦不可或缺的一根
柱梁。
二
象征诗艺与现代小说的交媾,扩大了小说取材的范围,消解了地域与种族的界限,使现代小说走向一种人“类”的本质哲理的追寻,使小说更带有世界性、共通性和普适性品质。郑振铎认为:“文学是人生的反映,人类全体的精神与情绪的反映。决不宜为地域或时代的见解所限,而应当视他们为一个整体,为一面反映全体人类的忧闷与痛苦与喜悦与微笑的镜子。” 侧重于整体性意蕴营构的小说象征,其中一个重要方面就是对人类整体境遇的关照和对人生普泛哲理的叩问与追求。无论是《围城》,还是《乡亲——康天刚》,小说对一时一地一事的描写已不是主要目的,对全体人类的生存境遇、精神品格的挖掘成为小说的根本意
义之所在,“文学的背景是全人类的背景,所诉的情感自是全人类共通的情感” 。现代文学中这一脉放眼人类整体精神品格塑造的小说流向,借助象征诗艺的手法,使现代小说创作走向世界文学发展的潮流。茅盾对世界文学的发展有个清晰的梳理,他说:“翻开西洋的文学史来看,见他由古典——浪漫——写实——新浪漫……这样一连串的变迁”,这些“一步一步的变化,无非欲使文学更能表现当代全体人类的生活,更能宣泄当代全体人类的情感,更能声诉当代全体人类的苦痛与期望,更能代全体人类向不可知的运命奋抗与呼号。” 《野犬吠声》、《白鲸》、《老人与海》、《变形记》等一大批西方象征性小说正是立足于“全体人类”
的视角,反映出人类普遍的意志、运命、情感,一时的现实性事件、一地的自然风貌固然会在小说中加以呈现,然而对人类所面临的整体性生存境遇的思考,对人生意义的哲理叩问,却是象征诗艺给小说意蕴带来的深刻的变迁。
现代小说的象征化倾向,带来了小说审美意识的变化,使文学欣赏者从直观感受走向联想感悟的审美愉悦境界。“象征是文学表达法的较高级模式” ,象征的运用使文学增加暗示性与多义性,给文学接受者带来“艺术困难”克服的审美体验。这一审美效果源自于象征的艺术功能。查德威克分析了象征的构成,一是“垂直对应面”所产生的联想效果,即“包括由物体及其所引的感觉层面到抽象概念和个人感情层面的运动,从视觉和味觉到它们所唤起的想法或感情的运动” ,即从有形到无形,从形象到抽象的思维过程,小说的意义不在于物质形象的本身,而在于由此形象所暗示的另外的意义。在对这“另外的意义”的捕捉中,要插上想象的翅膀去超越物象本身的迷障而获得象外之义的生成。象征构成的另一种是“水平对应面”,“即从一种物质感觉到另一种物质感觉在相同平面上的运动” 。象征联想的水平运动,侧重在一种物象对另一种物象的暗喻,是一种从形象到形象的联想过程,虽然缺少对抽象感觉意念的“运动”,不过从一种“物质感觉”到另一种“物质感觉”的转换生成,同样需要联想与想象的思维。无论是“垂直运动”还是“水平运动”实质上都离不开对有形物质的描述,但阅读者决不能仅仅止步于此,因为象征所构筑的另一意蕴的空间,需要经过思想的跋涉才能达到。这种联想启悟审美特点正是象征性小说区别于浪漫主义小说的直抒胸臆与自然主义小说的直观平实感受的意义之所在。
象征诗艺的运用,使小说的艺术表达走向含蓄蕴藉。象征要描写物态形象,然而其目的并不仅仅在于外在形象,而是要架构起通往形象之外的艺术空间。象征手法的言在此而意在彼的特点,使得小说的意旨不是透明式地呈示给读者,而是蕴藏在小说所描写的“象”外。象征是作家心灵化表现的较高方式,它源于经验,又超越于经验。在读者的接受过程中,读者凭经验予以再创造,象征使小说进入一个较高审美层面,对小说所蕴含的象外之“义”的领悟,正是接受者破译小说文本表面情节所得到的审美提升。恩格斯认为“作者的观点愈隐蔽,对艺术品来说就愈好” ,以象征营构的小说天地,其特征就在于其表达的含蓄性与意旨的隐蔽性。而这一特征又给小说审美带来多义性特点。象征小说在具象形式背后蕴藏的意义是不明确规定的,往往只有一个大概的指向,因而具有丰富的甚至是无限的暗示性。这
一丰富的弹性审美场,给接受者带来多种审美解读选择的可能性,接受者调动了各种经验去领悟小说文本的真实意义,就会形成多种意义的生成。这正是小说象征带来的审美空间的宽域性与自由性,因而当代小说家李贯通不无感慨地说:“象征使你举重若轻地驾驭重大内容,象征使你漫不经心地寄托着审美评价审美理想,象征使你的作品蕴含丰富。” 象征给现代小说带来的艺术审美变化,无疑使小说步入了迷人的现代艺术之宫。
三
中国现代小说象征化创作不仅带来了小说叙事与审美的变化,丰富和完善了小说自身的审美形态,同时从小说史的角度来说,对新时期以来的小说象征化创作也具有积极的意义。进入新时期以来,伴随着五四精神的复归和文学的自觉,小说艺术的表达方式受到了作家高度重视,现代小说中的象征化诗意方式格外受到小说家们的青睐。《蝴蝶》、《北方的河》、《命若琴弦》、《鱼钓》、《迷人的海》等一大批小说无不借助现代小说象征传统而呈现出鲜明的特
质。总的来说,现代小说象征化创作对新时期以来小说创作的影响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一是新时期小说家对普泛性的哲理的追求。王蒙认为“对于小说的对象——人、事,加以生活的、历史的、世界的、民族的把握,哪怕是写一件小事,但能让人看到这样的小事在历史、在全世界、全民族生活中的位置。也就是说,从一粒沙上确实感到了、看到了大千世界” ,这样,小说的“蕴含” 才“很具有普遍性的” 。王蒙的《蝴蝶》对权力使人异化这一普遍现象主题的揭示,史铁生的《命若琴弦》“人生只要有追求的目标,才能在追求过程中享受生命的快乐” 的哲理蕴含,在表现手法上无不体现出与骆宾基的《乡亲——康天刚》相类似的创作追求。第二是新时期小说家对人性与生命的深刻体悟。高行健认为小说象征所关注的“不是人物的个性,而是人类的共性,人性与理智,善与恶,美与爱情,生命与死亡……现代文学中的抽象正是这种哲理文学和象征主义文学的结合” 。高晓声《鱼钓》中所描写的人钓鱼反被鱼所“钓”的人类尴尬状态,余华《现实一种》对排列在小说故事背后人性恶的方程式的深度破译,都是立足于对人类生存状态与人性善恶的深刻隐喻。因此,赵本夫坦
诚地说他的作品“充满了隐喻和象征”,并“企图以这种形式表现我们民族乃至人类的生命状态和生存意识” 作为他的创作追求。第三是新时期小说家对整体象征形态的追求。真正意义上的小说象征,并不是局部的和个别的,而是整体的、全部的,小说的情节和结构共同聚焦在象外之“义”的深层结构中。余华说:“象征并不是从某个人物或者某条河流那里暗示。一部真正的小说无处不洋溢着象征,即我们寓居世界方式的象征,我们理解世界并且与世界打交道的方式的象征。” 现代小说中的《花匠》、《围城》等整体象征小说无不给新时期小说创作以有益的启示,陆文夫的《围墙》、张承志的《北方的河》等就属于这类小说象征,正是在这意义上,丁帆先生评论赵本夫的象征小说《涸辙》时说:“这些散在的现实主义手法的艺术描写所形成的一个个象征散点,才构成了整个作品的总体象征——人的生命
意识的顽强性。” 可以说新时期以来的小说家,已不再局限于运用个别的象征来作为小说创作技巧的一种装饰和补充,而是热心于小说整体象征结构的营造,通过象征意象或意象体系的建立,来试图达到对整个世界和人类的隐喻。而这正是中国现代以来小说象征创作的魅力所在。
美国艺术史家贝瑞孙认为任何一部真正的艺术品都会散发出象征和寓言的意味,歌德在被问及剧本怎样才会产生更好的艺术效果时,认为“那必须是象征性的”,黑格尔从“强化效果”、“把自己和自己的情绪转化为美的形象”以及“避免平凡” 三个方面阐明象征诗艺对于文学表现的意义。众多艺术家、理论家对象征的推崇,使象征成为文学创作不可缺少的现代性因子,中国现代以来的小说创作与象征的融合,标示着中国小说艺术表现的深入,在中国文学的现代化进程中,象征化追求成为中国小说发展不可缺少的推动力量。
(参考文献40种,从略)
作者:施 军 ,淮阴师范学院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