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林:四库提要源流管窥
四库提要源流管窥
——以陈思《小字录》为例
刘浦江
《四库全书总目》之编纂始于乾隆三十八年(1773),至乾隆四十七
年正式进呈,后又屡经修订,直至乾隆六十年殿本刊行,才算是最后定稿。
从最初的提要稿到最终的《总目》提要,其间历经反复修改和订补,形成
了多种内容差异很大的文本,包括提要分纂稿、诸阁本书前提要以及《总
目》的多个稿本等等。自上世纪80年代以来,不少学者对《总目》提要与
若干分纂稿或书前提要之间的异同进行过研究,但多局限于文本内容的比
较分析,而很少与四库学的相关问题联系起来加以考虑,因此往往只能看
到各个文本之间的表面差异,而无法了解其背后的复杂衍变过程。
本文拟以陈思《小字录》为例,对四库提要之源流做一个案研究。之
所以选择《小字录》,主要是因为它材料丰富而具备作为样本分析的典型
意义。目前能够看到的《小字录》的各种提要文本,包括七种《总目》稿
本(含底本及修订本)和定本,以及四种阁本书前提要,不同的提要文本
多达十种以上。除了分纂稿未能保存下来,其它各个阶段、各种形态的提
要文本可谓应有尽有,这种情况在四库提要中恐怕是绝无仅有的。因此,
《小字录》其书本身虽无足道,但此书提要却无疑是研究《四库全书总目》
乃至四库学的一个绝佳标本。
一、《小字录》四库提要之源流
流传至今的翁方纲、姚鼐、邵晋涵、余集、陈昌图等人的分纂稿,是
四库提要的最初形态。不过《小字录》的提要分纂稿今已无从查寻,不知
出自哪位纂修官之手。目前能够看到的《小字录》一书最早的提要稿,见
于《四库全书初次进呈存目》子部杂艺类:“《小字录》一卷《补录》六卷,
宋成忠郎、缉熙殿国史实录院秘书省搜访陈思辑。思,理宗时临安书贾,
《宝刻丛编》、《书苑菁华》皆所辑也。是书取史传所载小字集为一编,较
陆龟蒙《侍儿小名录》捃摭稍广。其《补录》六卷,则明万历中沈宏正撰。
宏正字公路,嘉定人。”1
1 《四库全书初次进呈存目》,台北商务印书馆影印本,2012年,第5册,第367页。
2
《四库全书初次进呈存目》(以下简称“《进呈存目》”)现藏台北国家
图书馆,是《四库全书总目》的最初稿本。此书长期以来鲜为学界所知,
直至近年有幸影印出版,才开始引起学界关注。台湾学者夏长朴教授首先
撰文对此稿本进行了初步研究,推断它的编纂成书时间当在乾隆四十年五
月至四十一年正月之间。1 不过,由于该稿本中并没有任何纂修官的修改
文字或批语,因此它本身能够提供的时间信息十分有限,夏文的这个结论
仅仅是根据两篇标注了版本来源的提要得出的,其说服力明显不足。笔者
根据四库档案文献所提供的线索,指出《总目》初稿是采取分次进呈的形
式汇纂成书的,而该稿本则是截至乾隆三十九年七月已进呈部分提要的汇
编本。2
与后来的《总目》提要相比较,收入《进呈存目》的各篇提要,其内
容普遍显得较为简陋,体例也很不规范,更接近于提要分纂稿的面貌。《小
字录》的提要也是如此,全文不足百字,内容未免草草。需要注意的是,
与陈思《小字录》一卷同时列入这篇提要的还有沈宏正《小字录补》六卷
(提要称《补录》,不确),由于《进呈存目》中的各书提要不像后来《总
目》那样分为著录与存目,因此从该提要稿中无从判断此二书当时究竟是
被列为“应抄”还是“应存目”。而今天我们所见到的《总目》则仅有见
于子部类书类的陈思《小字录》一卷,《小字录补》并未收入《四库全书》,
亦不见于存目。关于这中间的变故,容下文再做解释。
《小字录》提要的第二个版本见于上海图书馆藏《四库全书总目》残
稿(以下简称“上图稿本”),列入卷一三五子部四五类书类一。这个稿本
上有许多涂乙删改,为便于讨论,先将其底稿转录如下:
《小字录》一卷《补录》六卷(两淮盐政采进本),宋陈思撰。思
有《宝刻丛编》,已著录。案思本理宗时临安书估,而此书卷首题其官
为成忠郎、缉熙殿国史实录院秘书省蒐访,不知何以授此职,亦不知
其真与伪也。3 是书乃仿陆龟蒙《侍儿小名录》之例,稍加推广,集
史传所载小字以为一编。明万历间,松江沈宏正公路又以思原本未备,
1 夏长朴:《〈四库全书初次进呈存目〉初探——编纂时间与文献价值》,《汉学
研究》30卷2期,2012年6月,第165—198页。
2 参见刘浦江:《〈四库全书初次进呈存目〉再探——兼谈〈四库全书总目〉的早
期编纂史》,《中华文史论丛》,待刊。
3 按彭元瑞等《天禄琳琅书目后编》卷五对此有一个解释:“《书苑菁华》,宋陈
思撰。思,临安人。著《小字录》,前自署成忠郞、缉熙殿国史实录院秘书省蒐访,
盖坊肆书贾系衔散局者。”(中华书局影印本,1995年,第298页下栏)。
3
续事增辑,为《小字录补》六卷,合刊行之。思以龟蒙之书丛杂无法,
故矫其失。先列帝王,而自汉以后诸臣则按代分系其下。然如北周晋
公护之小字萨保,见于本传,而此顾遗之,则亦不免于漏略。至宏正
所编,虽较详悉,而征引又失之太繁,中间如辽、金、元诸臣所载小
字,皆不知音译,往往附合割裂,尤多舛误。特以原本相传既久,采
缀颇勤,以备检寻,尚足供獭祭之用,故考古者亦不得而遽废焉。1
在讨论这篇提要的内容之前,首先需要明确上图稿本的抄写年代。最
早研究此稿本的是沈津先生,但他对稿本年代并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结
论,只是笼统地说,“可以肯定,此残稿非最初的稿本,也非后来之定稿,
而是不断修改中的一部分稿本”。2 后来崔富章先生对此稿本的年代进行了
进一步考订,指出稿本中收录有五种尹会一的著作提要(均有墨笔标注
“毁”、“删”等字样),乾隆四十六年三月,因尹嘉铨为其父会一请谥而
引起的一桩文字狱,导致尹氏父子的所有著述均被列为禁书,由此判断,
此稿本当是是年二月成书进呈的《总目》初稿。3 根据纂修《四库全书》
档案的记载,《总目》全稿第一次成书进呈是在乾隆四十六年二月,后又
遵照高宗旨意对编纂体例和相关内容进行了全面修订,于次年七月进呈定
本。从上图稿本的底本内容来看,符合乾隆四十六年二月进呈本的特征,
故崔氏对于其抄写年代的判定是可以信赖的。
从乾隆三十九年的《进呈存目》到乾隆四十六年的上图稿本,《小字
录》提要发生了非常大的变化。若非仔细比对,几乎难以看出后者是在前
者的基础上改写而成的,其内容之翔实,体例之整饬,与此前那篇简陋的
提要稿简直不可同日而语。除了内容上的差异之外,上图稿本提要还为我
们提供了以下三个重要信息:其一,从这篇提要所属的卷次类目可以得知,
《小字录》及《小字录补》当时均已确定收入《四库全书》;其二,该书
提要的门类重新做了调整,《进呈存目》列入子部杂艺类,而上图稿本改
入子部类书类,后来各本《总目》皆从之。需要补充说明的是,杂艺类是
四库馆早期拟定的一个子部类目,除了见于《进呈存目》外,还见于乾隆
四十三年成书的《四库全书荟要》,4 但在乾隆四十六年以后的《总目》稿
1 转录自沈津《校理〈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残稿的一点新发现》,《中华文史论丛》
1982年第1辑,第146页。
2 沈津:《校理〈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残稿的一点新发现》,第137页。
3 崔富章:《〈四库全书总目〉版本考辨》,《文史》第35辑,1992年,第159—166
页。
4 参见江庆柏等整理《四库全书荟要总目提要》,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第340
4
本中已无此类。其三,上图稿本提要标注其版本来源为“两淮盐政采进本”,
而此前的《进呈存目》尚无此项内容。不过,据《两淮盐政李续呈送书目》
可知,两淮盐政李质颖所进呈者仅为《小字录》一卷本,1 似是弘治十七
年活字本,并不包括沈宏正《小字录补》六卷。这么看来,上图稿本所标
注的版本信息可能有误,致与提要内容不符。这是因为四库馆早期撰写的
提要稿皆不载其版本来源,经高宗乾隆三十九年七月二十五日上谕提出这
一要求后,才统一在书名下标注版本。《小字录》提要稿的版本信息因是
后来增补的,标注不确可以理解。
上面谈到的是上图稿本《小字录》提要的底本情况,这篇提要上有许
多墨笔涂乙之处,使我们得以了解乾隆四十六年二月以后的修订情况。下
面将经馆臣删订后的提要转录于此,以供比较(凡修改处皆加下划线予以
标识):
《小字录》一卷《补录》六卷(两淮盐政采进本):《小字录》,宋
陈思撰。《补录》,明沈宏正撰。思有《宝刻丛编》,已著录。宏正字公
路,松江人。思书因陆龟蒙《侍儿小名录》稍加推广,集史传所载小
字以为一编。宏正又以思原本未备,续为增辑,与思书合刊行之。思
病龟蒙之书丛杂无绪,故条分缕析,先列历代帝王,而自汉以后诸臣
则按代胪载,较龟蒙书为有条理。然如北周晋公宇文护,小字萨保,
见于本传,而此顾遗之,则亦不免于漏略。至宏正所编,虽较详悉,
而征引又失之太繁,中间如辽、金、元诸臣所载小字,皆不知音译,
踵谬沿讹,亦多不足依据。特以二人相续蒐罗,旧籍所陈,十得七八,
亦足以备检寻。故并录存之,为识小之一助焉。2
上文指出,上图稿本应是乾隆四十六年二月的进呈本,其抄写年代已
有较为明确的结论,但关于它的修订时间仍是一个有待解决的问题。崔富
章先生对该稿本的修订时间上、下限提出过一个推论,认为当在乾隆四十
七年至五十三年间。其理由是:其中所载《小字录》提要底本与乾隆四十
七年十月文溯阁本书前提要同,而其修订稿则与浙本、殿本《总目》同,
表明其修订的时间上限当在乾隆四十七年十月左右;又周亮工《闽小纪》
于乾隆五十三年十月被列入禁毁书目,而此稿本中的《闽小纪》提要并未
—342页。
1 见《四库采进书目》,吴慰祖校订,商务印书馆,1960年,第59页。
2 转录自沈津《校理〈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残稿的一点新发现》,第146—147页;
参见第134页所载此篇提要书影。
5
批“删”、“毁”等字样,说明修订的时间下限是在乾隆五十三年十月以前。
1 这个结论还需要仔细斟酌。首先,《小字录》的文溯阁本书前提要虽然源
自上图稿本底本,但二者内容其实已有很大差异,至于浙本、殿本与上图
稿本修订稿之间更是存在本质区别;况且文溯阁本书前提要没有吸收上图
稿本修订稿的内容,乃是因为它另有来源,并非出自《总目》提要系统的
缘故(说详下文),不能据此判断上图稿本的修订时间。其次,根据《闽
小纪》提要将修订的时间下限暂定在乾隆五十三年十月以前,这个结论未
免过于疏阔。
据我判断,上图稿本的修订时间当在乾隆四十六年二月至四十七年七
月之间。因为就在乾隆四十六年二月《总目》进呈之后,高宗便接连发出
两道上谕,对此书的编纂体例提出重要修正意见,2《总目》的修订工作当
即始于此时;遵照高宗的旨意,四库馆臣对《总目》初稿从编纂体例到提
要内容进行了全面修订,并于乾隆四十七年七月进呈定本,这应该视为该
稿本修订的时间下限,因为此后的进一步修订理应是以四十七年七月的进
呈本为底本,而不可能仍在四十六年二月的进呈本上进行。弄清楚上图稿
本修订工作的大致时间范围,对于下文讨论《小字录》诸阁本书前提要的
不同来源十分重要。
四库馆臣对上图稿本的《小字录》提要做了大幅度的文字修改,删去
了一些冗杂的内容,使得条理更为清晰,表述更为明白。虽然这两个文本
除了文字上的明显差异之外,内容上并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但它却给我
们带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重要线索。笔者发现,若以修改前后的两个文本
作为参照物,可以看出后来的《小字录》提要明显存在两个分支,一是《总
目》提要系统,出自上图稿本修订稿;一是书前提要系统,疑似源自上图
稿本底本。
近年刊布的天津图书馆藏《四库全书总目》残稿(以下简称“天图稿
本”),其《小字录》提要就直接继承了上图稿本修订稿的内容。将这两个
文本做一比较,除了仅有的一个讹字外,最重要的一处差异是,上图稿本
的“两淮盐政采进本”,在天图稿本中作“江苏巡抚采进本”。3 上文提到,
1 参见崔富章:《〈四库全书总目〉版本考辨》,第159—166页。
2 见乾隆四十六年二月十三日《谕内阁著将列朝御纂各书分列各家著撰之前并将御
题四库诸书诗文从总目卷首撤出》、乾隆四十六年二月十五日《谕内阁所有四库全
书各部俱各按撰述人先后依次编纂》,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纂修四库全书档案》,
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下册,第1289—1291页。
3 《纪晓岚删定〈四库全书总目〉稿本》卷一三五子部四五类书类一,国家图书馆
出版社影印,2011年,第5册,第645—64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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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淮盐政采进本实为陈思《小字录》单刻本,并不包括沈宏正《小字录补》,
与提要内容不相吻合。而江苏巡抚采进本系万历四十七年沈宏正畅阁刻
本,包括《小字录》一卷及《小字录补》六卷,1 应该就是纂修官最初撰
写提要稿时所依据的本子,是以天图稿本订正为“江苏巡抚采进本”。
关于天图稿本的来龙去脉,可以参看笔者的研究成果。根据该稿本的
某些修订内容以及馆臣眉批来分析,它很可能是乾隆五十一年为刊刻《总
目》而抄缮的一个清本,是专供纪昀等总纂官根据它来审读刻本清样时使
用的;后来《总目》的刊刻因故中辍,但四库总纂官仍继续在这个稿本上
进行修订工作,目前可考的修订内容,至少已晚至乾隆五十五年七月。2
如上所述,见于天图稿本的《小字录》提要,其底本与上图稿本修订
稿基本相同。但在乾隆五十一年以后,又经纪昀等人对它做了重大修改(见
图一),现将修订本过录如下:
图一 天图稿本《小字录》提要书影
1 据黄烈《江苏采辑遗书目录》史部谱牒类:“《小字录》,宋成忠郎陈思辑。按
此书录史传中小字一卷,明沈宏正补六卷,共七卷。刊本。”归安姚氏咫进斋抄本,
史部叶29a。
2 刘浦江:《关于天津图书馆藏〈四库全书总目〉残稿的若干问题》,《文史》,
待刊。
7
《小字录》一卷(江苏巡抚采进本):《小字录》,宋陈思撰。思有
《宝刻丛编》,已著录。是书因陆龟蒙《侍儿小名录》稍加推广,集史
传所载小字以为一编。明沈宏正为刋行之。思病龟蒙之书丛杂无编
(绪),故条分缕析,先列历代帝王,而自汉以后诸臣则按代胪载,较
龟蒙书为有条理。然如北周晋公宇文护,小字萨保,见于本传,而此
顾遗之,则亦不免于漏略。特以其搜罗旧籍,十得七八,亦足以备检
寻,故录存之,为识小之一助焉。
经过此番修改后的天图稿本《小字录》提要,与此前的提要文本的最
大不同之处,就是删去了沈宏正《小字录补》,并将提要中与之相关的内
容全部加以删改。此篇提要眉端有一段总纂官批语,对删除《小字录补》
做了如下解释:“《补录》因所载金、元人名不确当,且近已译改,已经扣
除未写。提要依删本誊刻。”所谓“已经扣除未写”者,是指《小字录补》
最终并未收入《四库全书》,这就是天图稿本提要删去此书的原因所在。
前面说过,早在乾隆三十九年的《进呈存目》中,这篇提要就包括陈
思《小字录》和沈宏正《小字录补》两书的内容,进呈于乾隆四十六年二
月的上图稿本亦将两书皆列入子部类书类,说明直至此时还是打算将它们
一并收入《四库全书》的。那么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呢?从文渊阁本
书前提要中可以大致了解事情的原委:
臣等谨案:《小字录》一卷,宋陈思撰。思有《宝刻丛编》,已著
录。是书因陆龟蒙《侍儿小名录》所载未广,思复为推衍,集史传所
载小字以为一编。龟蒙之书丛杂无绪,思故条分缕析,先列历代帝王,
而自汉以后诸臣则按代胪载,较原书为有条理。然如北周晋公宇文护,
小字萨保,见于本传,而此顾遗之,则亦不免于漏略矣。原本尚有明
沈宏正《补录》一卷,1 以思原本未备,续为增辑,与思书合刋行之。
较思虽似详悉,而征引讹谬,不一而足。中间如辽、金、元诸臣所载
小字,皆不知音译,随意牵引,颇不足依据。兹删汰宏正所补录,专
录存思书,为识小之助焉。乾隆四十六年十二月恭校上。2
由此可知,在乾隆四十六年十二月抄成进呈的第一份《四库全书》文渊阁
1 按此处《补录》“一卷”为“六卷”之误,后诸家著录多有称《补录》一卷者,
皆系辗转相沿此误。
2 台北商务印书馆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948册,第701页下栏。
8
本中,实际上就没有收入《小字录补》。馆臣之所以要删汰此书,主要是
因为它记有许多辽、金、元三朝非汉族人的小名,此时《钦定辽金元三史
国语解》的编纂工作已接近尾声,1 按照当时四库馆的要求,这些人名都
需要根据《三史国语解》来加以改译,馆臣为省却麻烦,于是干脆就把《小
字录补》一书拿掉了。天图稿本《小字录》提要上的那段眉批,称“《补
录》因所载金、元人名不确当,且近已译改,已经扣除未写”云云,就是
说的这段因由。
关于《小字录》文渊阁本书前提要的源流,还需要做一点说明。这篇
提要写成于乾隆四十六年十二月,晚于同年二月进呈的上图稿本,将它与
上图稿本的《小字录》提要底本和修订本分别做一比较,即可看出它的来
源。文渊阁本书前提要中的某些语句,如“故条分缕析”、“按代胪载,较
原书为有条理”、“为识小之助焉”等等,皆不见于上图稿本底本而仅见于
其修订本,说明它是在后者的基础上修改而成的。但目前所见四种阁本书
前提要,却并非都是出自上图稿本修订稿,这个问题比较复杂,且待下文
再做解释。至于文渊阁本书前提要与天图稿本之间的源流关系,从上文谈
到的删除《小字录补》的情况可以看得很清楚。天图稿本的《小字录》提
要底本系直接取自上图稿本修订稿,与文渊阁本书前提要本无任何关系,
但后来总纂官正是根据文渊阁本提要对它进行了重要修订,删去《小字录
补》及其相关内容。如此说来,天图稿本《小字录》提要的改定稿实际上
有两个源头,它的底本源自上图稿本修订稿,后来又吸收了文渊阁本书前
提要的内容。
乾隆六十年先后刊行的殿本和浙本,被视为《总目》的最终定本。这
两个刻本的《小字录》提要均源自天图稿本修订稿,只有少许出入:殿本
“是书因陆龟蒙《侍儿小名录》而稍加推广,集历代史传所载小字以为一
编”句,“而”、“历代”三字系新增;又“龟蒙之书丛杂无绪”句,“绪”
原误“编”,殿本已作改正。2 浙本最大的一个变化,是将天图稿本的“江
苏巡抚采进本”改为“两淮盐政采进本”。3 这一改动不免有些令人费解。
上文指出,乾隆四十六年的上图稿本原作“两淮盐政采进本”,所标注的
版本信息与提要内容不相吻合,至乾隆五十一年的天图稿本已改为“江苏
巡抚采进本”,浙本之回改,不知是出于什么考虑。
1 《三史国语解》纂成于乾隆四十七年二月,参见王重民辑《办理四库全书档案》,
国立北平图书馆排印本,1934年,上册,第82—83页。
2 殿本《四库全书总目》,见台北商务印书馆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3册,第
870页上—下栏。
3 《四库全书总目》,中华书局,1965年,下册,第1150页中栏。
9
以上所述《小字录》提要的源流,从乾隆三十九年的《进呈存目》,
到乾隆六十年的殿本和浙本,都属于《总目》提要的系统;文渊阁本书前
提要吸收了上图稿本修订本的内容,亦可纳入这一系统。这是此书四库提
要变迁的一条主线。
二、诸阁本书前提要的两个不同来源
以乾隆四十六年的上图稿本为分水岭,《小字录》提要的演变明显形
成了两个分支,除了《总目》提要系统之外,还有一个不大为人注意的书
前提要系统。上文已经指出,《小字录》的文渊阁本书前提要是在上图稿
本修订本的基础之上改纂而成的,后来又成为天图稿本修订本的一个源
头,因此我将它归入《总目》提要系统。然而笔者意外地发现,目前可见
的文渊阁、文溯阁、文津阁和文澜阁本四种《小字录》书前提要,内容存
在很大差异,明显来自两个不同的源头。先看乾隆四十七年十月的文溯阁
本书前提要是怎么说的:
臣等谨案:《小字录》一卷,宋陈思撰。思有《宝刻丛编》,已著
录。案思本理宗时临安书贾,而此书卷首题其官为成忠郎、缉熙殿国
史实录院秘书省蒐访,不知何以授此职,未知其真与伪也。是书乃仿
陆龟蒙《侍儿小名录》之例,稍加推广,集史传所载小字以为一编。
以龟蒙之书丛杂无法,故矫其失。先列帝王,而自汉以后诸臣则按代
分系其下。然如北周晋公护之小字萨保,见于本传,而此顾遗之,则
亦不免于漏略。特以相传既久,采缀颇勤,以备检寻,尚足供獭祭之
用,故考古者每不得而遽废焉。乾隆四十七年十月恭校上。1
文溯阁本《小字录》的抄成进呈晚于文渊阁本几近一年,虽然这篇提要也
同样删去了《小字录补》及其相关内容,但显而易见的是,它与上图稿本
底本的内容最为接近,仅仅将有关《小字录补》的内容删去罢了,其他文
字几乎一仍其旧。看来这位分校官并未见过上图稿本修订本,而且似乎也
不曾参考过文渊阁本书前提要。
更加出人意料的是乾隆四十九年十一月的文津阁本书前提要,读来简
直让人瞠目结舌:
1 《文溯阁四库全书提要》,金毓黻辑录,中华全国图书馆文献缩微复制中心影印,
1999年,上册,第598页下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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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等谨案:《小字录》一卷,宋陈思撰。思有《宝刻丛编》,已著
录。案思本理宗时临安书贾,而此书卷首题其官为成忠郎、缉熙殿国
史实录院秘书省搜访,不知何以授此职,未知其真与伪也。是书乃仿
陆龟蒙《侍儿小名录》之例,稍加推广,集史传所载小字以为一编。
明万历间,松江沈宏正公路又以思原本未备,续事增辑,为《小字录
补》六卷,合刊行之。思以龟蒙之书丛杂无法,故矫其失。先列帝王,
而自汉以后诸臣则按代分系其下。然如北周晋公护之小字萨保,见于
本传,而此顾遗之,则亦不免于漏略。至宏正所编,虽较详悉,而征
引又失之太繁,中间如辽、金、元诸臣所载小字,皆不知音译,往往
附合割裂,尤多舛误。特以原本相传既久,采缀颇勤,以备检寻,尚
足供獭祭之用,故考古者亦不得而遽废焉。乾隆四十九年十一月恭校
上。1
与文渊阁本和文溯阁本的情况类似,文津阁本也同样没有收入《小字录
补》,但有意思的是,其书前提要仅仅在开首处删去《小字录补》的书名,
而整篇提要却与上图稿本底本并无二致。如谓“明万历间,松江沈宏正公
路又以思原本未备,续事增辑,为《小字录补》六卷,合刊行之”,以及
“至宏正所编,虽较详悉,而征引又失之太繁,中间如辽、金、元诸臣所
载小字,皆不知音译,往往附合割裂,尤多舛误”等等,这些评介《小字
录补》的文字竟全都一仍其旧!这篇提要出自分校官罗修源之手,他连提
要内容都没有认真读一遍,就这样敷衍了事,导致书前提要所述与其篇名
以及文津阁实际收录情况皆不相符。
还有一种《小字录》书前提要,就是南三阁中仅存的文澜阁本,但它
与文溯阁本和文津阁本的情况大不相同。今文澜阁本《小字录》仍为四库
原物,书前提要末署“乾隆五十二年二月恭校上”,其内容则完全照抄文
渊阁本书前提要,两者仅有一处文字上的差异,即文澜阁本将“复为推衍”
句误抄为“复为推行”而已。2
如上所述,目前可见的文渊阁、文溯阁、文津阁和文澜阁本四种《小
字录》书前提要,其内容存在明显差异,可以看出它们有两个不同的来源。
其中乾隆四十六年十二月的文渊阁本书前提要,是在上图稿本修订本的基
础之上改纂而成的,因分校官决定不收入《小字录补》,故对书前提要做
1 见商务印书馆影印文津阁《四库全书》,2005年,第951册,第711页下栏—712页
上栏。
2 笔者所见文澜阁本《小字录》书前提要,系由吴铮强、贺瑞先生代为查阅,顺致
谢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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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相应修改,乾隆五十二年二月的文澜阁本书前提要则完全照抄文渊阁
本,因此这两种本子应属同一系统。而乾隆四十七年十月抄成的文溯阁本
和乾隆四十九年十一月抄成的文津阁本,虽然也没有收录《小字录补》,
然而其书前提要却都与上图稿本底本具有很高的吻合度,完全没有吸收上
图稿本修订本的内容,因此这两种本子显然应属于另一系统。
那么,《小字录》的诸阁本书前提要为何会存在着上述两个不同系统
呢?为什么抄成在前的文渊阁本书前提要已经吸收了上图稿本修订本的
内容,而抄成在后的文溯阁本和文津阁本书前提要反倒像是直接出自上图
稿本底本,竟似没有见过其修订稿呢?这个问题比较复杂,需要结合《四
库全书》以及《总目》的编纂过程来加以分析。如果对《总目》的早期编
纂过程做一简单概括,大致可以表述为这样一个程序:各位纂修官撰成分
纂稿后,将抄好的提要稿黏贴于四库底本的书前或书后,总纂官据此进行
修订,1 最后再将改定后的各书提要抄出汇为一编,并进行分类整理编纂,
即形成为《总目》。上图稿本的《小字录》提要也无非是这样一个来源—
—也就是说,《小字录》四库底本上所黏贴的那篇提要稿,与上图稿本的
《小字录》提要底稿应该是同一个文本。但在乾隆四十六年二月《总目》
成书进呈以后,总纂官又对上图稿本的《小字录》提要进行了若干修订,
这些修订内容为此后的《总目》所继承,却无法反映在《小字录》底本的
提要稿上。
目前所见《小字录》诸阁本书前提要的系统性差异,可以由此得到一
个合理的解释。在七阁全书中,文渊阁本是办理最认真、也是质量最高的
一部。乾隆四十六年十二月抄成的文渊阁本《小字录》,由分校官叶兰具
体负责办理,2 此书书前提要当即出于其手。他所撰写的书前提要,并非
直接根据其底本所附提要稿加以改写,而是同时参考了是年二月成书的
《总目》稿本——显然,上图稿本《小字录》提要的修订工作完成于乾隆
四十六年十二月之前,于是叶兰决定以总纂官的最新修改稿作为蓝本加以
改纂,并对删汰《小字录补》的原委做了说明。
此后分别抄成于乾隆四十七年和四十九年的文溯阁本、文津阁本《小
字录》,则完全是另外一种情况。由于承办这两部抄本的分校官远不如叶
兰那么尽心尽责,其书前提要都是直接根据底本所附提要稿简单改写而成
1 如中国国家图书馆藏《南夷书》、《笔史》、《金氏文集》、《文庄集》,上海
图书馆藏《经籍异同》,辽宁图书馆藏《春秋年考》等,均系四库进呈本,其书前或书
后都有黏贴的提要稿。
2 据台北商务印书馆影印文渊阁本,知《小字录》一书总校官为缪琪,校对官为叶
兰。校对官即分校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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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就其内容来看,既没有参考过经总纂官修订后的《总目》稿本,也未
曾取阅文渊阁本书前提要。不过,这里还有一个疑问需要略加解释。上文
指出,从乾隆三十九年的《进呈存目》到乾隆四十六年的上图稿本,该书
提要均包括陈思《小字录》和沈宏正《小字录补》两书内容,直至抄录文
渊阁本时才决定删汰后者。既然如此,如果文溯阁本和文津阁本的分校官
没有见过文渊阁本书前提要的话,为何这两篇书前提要也都不约而同地删
去了沈宏正《小字录补》呢?据我估计,叶兰当初办理文渊阁本时,既然
决定不收入《小字录补》,应该在底本上写有“此下扣除不写”之类批语
以提示誊录监生。后来文溯阁本和文津阁本的分校官大概正是见到了底本
上的这一眉批,遂据此删去书前提要中的《小字录补》;前者还算有点责
任心,顺便将提要中与《小字录补》相关的文字一并加以删改,而后者仅
仅将篇题中的“《补录》六卷”一笔勾去,提要内容却一仍其旧。
最后,关于文澜阁本书前提要为何直接照抄文渊阁本一事,也需要给
予一个合理的解释。南三阁全书从乾隆四十七年七月开始办理,至五十二
年四月同时告成。1 与内廷四阁全书的办理方式所不同的是,南三阁的每
种书均是三份同时办理,“每一底本发出,即令书手全写三分,庶缮校尤
得迅速”。2 而且有迹象表明,南三阁全书的书前提要似乎也是“批量生产”
的。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有一部题为《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的抄本,线装八
册,不分卷。全书无通贯页码,每篇提要页码自为起迄,其实是以若干篇
书前提要汇编而成的。今存提要105篇,包括经、子、集部各若干种,独
缺史部(其中并无《小字录》提要)。值得注意的是,这些提要都是严格
按照四库书前提要的格式抄写的,末句一律为“乾隆年 月恭校上”,
年月皆留空待填。经与文渊阁本书前提要相比对,笔者发现,这些单篇提
要一般与乾隆四十五、六年抄成的文渊阁提要内容相同或相近,而与较早
抄成的文渊阁提要则有较大出入。根据这些情况来判断,我估计这是乾隆
四十七年以后,由翰林院按照统一格式抄写的四库书前提要底本,每篇提
要至少一式抄录三份,专供办理南三阁全书采用,当每种书抄校完毕后,
只需将这些业已按照统一格式抄好的书前提要填上年月即可。文澜阁本
《小字录》抄成于乾隆五十二年二月,其内容与文渊阁本书前提要几乎一
字不差,大约就是这个缘故。
通过以上有关《小字录》诸阁本书前提要系统性差异的成因分析,使
1 参见黄爱平:《四库全书纂修研究》,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9年,第153—157
页。
2 乾隆四十七年八月二十日《多罗质郡王永瑢等奏遵旨酌定雇觅书手缮写全书章程
摺》,《纂修四库全书档案》,下册,第161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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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我们对四库提要各种文本的复杂衍变过程有了更加深入的认识。一般来
说,北四阁全书的书前提要往往彼此差异较大,其中的原因是相当复杂的。
就《小字录》的情况而言,与各阁分校官选择提要底本的随意性有很大关
系。如上所述,文渊阁本分校官系以乾隆四十六年二月成书的《总目》稿
本作为撰写书前提要的蓝本,并吸收了总纂官在这个稿本上所做的若干修
订,故这篇书前提要与《总目》提要基本上属于同一系统;而文溯阁本和
文津阁本分校官却都是直接因袭《小字录》底本所附提要稿,略加点窜以
敷衍塞责而已,因此这两种书前提要与后来的《总目》提要差异明显。至
于乾隆四十七年以后办理的南三阁全书,其书前提要很可能是由翰林院统
一抄写的,内容主要依据文渊阁本书前提要——不过,这仅仅是笔者提出
的一个推论,还需要更多的材料来加以证明。
根据本文的考述结果,现将《小字录》四库提要各个文本的源流关系
图示如下:
图二 《小字录》四库提要源流示意图
——原载《文献》2014年第5期